雅各布森诗性模式与巴赫金语境模式之比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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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江飞(1981—)，男，安徽桐城人，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西比较诗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主持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省人文社科项目和参加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等多项；曾获第三届安徽省文联文艺评论奖一等奖等。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签约评论家。

本文原载于《俄罗斯文艺》2015年第2期

三

雅各布森为什么没有加入巴赫金的“语境决定”模式呢？是由于他自己的个性，还是意识形态之类？我认为，答案是直接的——因为诗歌本身。在雅各布森看来，诗歌是属于人类文化的普遍现象，是语言的一种特殊运用，无论是语言符号材料，还是组合这些材料，抑或影响语言符号与指称物之间关系的能力，诗歌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任何理解语言的机制和功能的两个中心要素，即符号的物质形式（如语音）与它的潜在意指（如意义）之间，诗歌突出和刺激了这二者相互作用的关系。因此，他希望保护诗歌神圣的独特性，像阿诺德（Matthew Arnold）那样，相信诗歌可作为一种陈腐的社会惯例和保守精神的替代物，或像英国的利维斯主义者、美国的新批评家那样，相信诗歌的写作和阅读包含了一种隐在的、集聚的关系，弥漫在我们感知语言和存在的元素里。那种认为“诗歌是艺术，诗歌研究是美学”的认识，是与作为现象的语言、作为科学的语言研究相对立的、过时的认识。这种认识是过时的，也是不准确的：诗歌能够告诉我们语言中介（mediation）的诸多性质，正如语言学能告诉我们诗歌的形式维度，语言学和诗学的关系，必然要被平等的、相互催化的关系所代替。因此，在其著名的《语言学和诗学》一文中，贯穿始终的一个主题就是：语言学在其范围内有对诗歌进行研究的权利和义务。

巴赫金与雅各布森虽都用语言学方法对语言艺术进行研究，但他们各自的语言学立场是有根本差异的，由此正造成了他们对语境和信息两要素各有偏重。巴赫金的语言学立场是“超语言学”（melalinguistic），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中，他明确指出，超语言学研究的是“话语生命中超出语言学范围的那些方面”，更准确地说，它的研究对象就是超出语言学领域的“对话关系”，在他看来，纯粹的语言学研究是无法解释文学作品语言的独白用法和复调用法之间的本质差异的，也无法在语言中找到任何对话关系，尽管如此，超语言学的研究必须运用语言学的成果，而不能忽视语言学。唯一可能使超语言学和语言学交汇的地方只可能是“对话交际”（两个主体间的话语），因为“语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间的对话交际之中，对话交际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8]238虽然文学语言和日常生活语言中，都渗透着对话关系，但是语言学并不研究其中的对话关系，而是研究普遍的“语言”本身，只有超语言学才以此为研究对象。假若两个信息只是同一主体的同一表述，则不产生对话关系，只有分别体现在两个不同主体的两个表述（即使是同一句话）中，彼此才构成对话关系。因此，就语言在文学领域的具体应用而言，巴赫金倾向于文学的“全语体性”， 即文学作品中的语言既是表达手段又是被描写的对象，而非纯粹语言学意义上的“诗性”或“文学性”。

以语言学家作为第一身份的雅各布森，坚持的则是纯粹语言学的立场。如果说巴赫金偏重于从外部领域（如社会学领域）来扩展语言学的话，那么雅各布森则更倾向于从内部领域来充实语言学本身，比如将诗学（狭义，诗歌研究）涵纳进来。虽然他并不否认诗学是文学研究的中心部分，占有首要地位，但他认为，诗学的研究主题是确定语言艺术与其他艺术以及其他语言行为之间的特殊差异，即语言结构的问题，而语言学是一门关于语言结构的普遍性的科学，因此，诗学应该被视为语言学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诗学首要回答的问题——“什么东西使一个语言信息成为一个艺术作品”——必然只有一个语言学的回答，那就是“诗性”。诗性的话语域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语言学所能涉及的“话语域”，即同样只能在音位的区别性特征与语义之间徘徊，而无法像巴赫金那样，到超语言学的话语域（如社会、政治、宗教等）中去寻求所谓的真理价值，因为雅各布森明确说道：“真理价值，就其本身而言，或完全作为（以逻辑学家的话说）——一种‘超语言的实体’，都显然超出了诗学和普遍语言学的范围。”[1]63对雅各布森而言，对文学作品的内部价值（词语的自我价值）的描述，才是文学研究者和语言研究者的份内之事。

两种语言学立场的差异，实质上就决定了巴赫金和雅各布森在研究时各自对文学作品类型的选择，前者选择了小说，后者选择了诗歌，这不是偶然的。巴赫金对独白式的诗歌和内在对话性的小说的区分值得我们注意：“在大多数诗歌体裁中，……不利用话语的内在对话性达到艺术目的，对话性不属于作品的‘审美对象’的范围，在诗语中被人为地抹杀了。可是在长篇小说中，内在对话性成为小说风格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在这里得到艺术上特殊的加工。”（《诗的话语和小说的话语》）[9]62话语的“内在对话性”指的是渗透在整个结构及其语义和情味的对话性，诗歌话语之所以缺乏内在对话性，是因为诗人所遵循的思想是一个统一的且唯一的语言，这种语言是把词语中他人的意向全部抽掉，切断它们与特定意向、特定语境的关联之后的诗人自己的语言，由此，诗歌体裁只满足于一种语言（没有杂语）和一个语言意识（诗人的），所有进入诗歌作品的一切，“都必须完全淹没在里面，忘记过去在他人语境中的生活；语言只能记得自己在诗歌语境中的生活”，[9]76诗歌话语的这种独白性与小说话语的内在对话性（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形成了鲜明对照。

借用皮尔斯符号学的术语来说，巴赫金是将小说确定为社会和意识形态的一种索引符号（index），而雅各布森则将诗歌确认为语言自我显现的一种象征符号（symbol）。不难发现，巴赫金对诗歌语言的认识与雅各布森的“诗性”认识也有重叠之处，在后者看来，诗人确实想要创造一种特殊的、统一的又唯一的“诗语”，赫列勃尼科夫对“世界语”的追求便是如此；语言对诗人而言也确实是意味深长的，“语言是诗的生命（being），而诗人，无论怎样地被它挫败和怎样地对它失望，仍不能不用它来做配做的事情。”[10]99可以说，追求诗性（功能）的语言成为诗人艺术创造的最重要的目标。但是，问题在于：诗性的诗歌是否只是“独白”，而真的不存在“对话”的可能呢？

四

雅各布森曾在《索绪尔语言理论回顾》一文中，借着对索绪尔某些观点的反驳提出了自己的“对话”思想。他赞同雅库宾斯基的观点，即“言语的对话形式是根本性的，而独白只是一个副产品”，[11]18并认为“即便考虑言语的独白形式，我们发现它根本的性质还是主体之间”，[11]21也就是说，独白者既是发送者又是接收者，独白者（发送者）必须要考虑接收者的反应，使用与接收者相同的语言代码，并预先根据听话者进行调整，这和两个主体之间的对话是一致的。因此，在他看来，“言语”（无论双方对话还是一方自言自语）可以归纳为发送者与接收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主体间性的共同体（intersubjective community），这自然是对胡塞尔“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哲学思想的化用。在他后来提出的更为完善的“语言交际六功能结构”中，“言语”即“信息”（相对于“代码”），是发送者和接收者之间相互作用的符号共同体，而在信息内部必然蕴含着主体双方的投射：

在语言当中，任何发送行为都针对一个真正的或者想象的听话者，而且从一开始就针对听话者调整自己，也使听话者针对发送行为进行调整。说话者和听话者比如彼此互为条件，言语在其结构内部包含双方的痕迹。除了发送信息的发送者，还有另外一个主人，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感知信息，理解信息，解释信息。[11] 22

如果我们只是孤立地看到“诗性”的自足或封闭性，甚至抽离出来单独讨论其“自指性”，而不顾其交际功能结构的整体性，也不顾其郑重提出的“对话”理论，恐怕是有违雅各布森的结构主义立场的。

其一，就表述来看，雅各布森特意在术语“set”（意向）后括号注明德语“Einstellung”，即意味着“信息”本身便是现象学的、处于意向活动之中的对象，而非主客对立的孤立的客体，亦非康德所谓的“物自体”（Dinge an sich）；

其二，就图示来看，很显然：雅各布森所言的诗性功能只是信息可能实现的多种功能中的一种，只是整体交际结构的一部分，而诗性功能占主导的信息（比如诗歌信息）同样是整体交际结构（或称文学活动）中的一部分。在《语言学和诗学》中，他说得更直白：“事实上，任何诗歌信息都是一种‘准引述’的话语，带着所有这些提供给语言学家的‘话里有话’（speech within speech）的特有的、错综复杂的问题。”[1]85比如，18世纪英国诗人查理•卫斯理（Charles Wesley）的圣诗《摔跤的雅各》（Wrestling Jacob），是由主人公雅各发送给“救世主”的一个信息，但同时也是诗人卫斯理发送给他读者的一个信息。简言之，任何诗歌信息都是自治（诗性主导的信息）和他治（主体间交换的信息）的统一体，更准确地说，是“他治中的自治”即“话里有话”。

其三，因此，诗性信息本身既包含自身的符号自指特性，也必然包含着发送者（作者）和接收者（读者）的“痕迹”，二者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币之一面，诗性功能占主导决定了信息结构的自身特性（“独白性”），信息结构作为相对自足的结构，可视为一个整体；币之另一面，信息的发送者和接受者决定了该信息在整体交际结构中的特性（“内在对话性”），此时，信息结构作为主体间性的共同体，可视为一个部分。两面之间既独立又紧密关联，前者通过“独白”实现其主导的诗性功能，生成信息符号自身的一般意义与语境意义，后者则通过“内在对话”而实现其次要的情绪功能、意动功能等，生成信息符号的历史-文化意义。

其四，巴赫金明确提出：“话语内在的对话性，表现在一系列语义、句法和布局结构上。”[9]57也就是说，语言的语法结构（词法、句法和语义等各层面构成的等级系统）同样可以表现出整个话语的内在对话性。正因为如此，在诗歌批评实践中，雅各布森把诗歌视为“语法的诗歌”，一心探究诗性（功能）在某首诗中是如何表现的，即找出“诗歌的语法”来，如押韵词和语义的一致与重复构成回声效果，形态语法范畴（尤其是语态）的相似与差异造成词语语义之间的对称与反对称，整体的对等原则和平行结构在一行之内、行与行之间甚至节与节之间形成前呼后应等等：雅各布森确实听到了符号自身发出的一系列二元对话的繁多而有序的声音，并把它们细致而小心地传达给我们。

最后还需提到的是，生活中的雅各布森喜欢与他人交往对话，晚年时更是将与妻子泼墨斯卡的交谈编纂出版，名曰《对话》（Dialogues，1980）；而巴赫金则习惯于独来独往：这与他们各自的语言诗学和社会学诗学的倾向性（诗性与对话性）恰恰相反，颇有意味。托多洛夫对这二人的命运和理论都颇为熟知，或许他下面的这番话可以视为对他们“对话与独白”的另一种注释：

雅各布森的生活，对话的、交往的、全身心面对他人的生活，幸好补充了他的独白的和物化的言语和文学观。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补偿并照亮了他的生命。哈伊尔•巴赫金身残而走动困难。罗曼•雅各布森斜视, 视觉不周。然而，我们亦可以这样想象：盲视者和身残者汇集了他们的力量, 身健者支持目明者，对话的实践者补充它的理论家。但是为此还应承认，生活的命运也生产意义。[12]

参考文献：
[1]Jakobson, Roman. Language in Literature [M],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2]步朝霞：自我指涉性：从雅各布森到罗兰•巴特//外国文学[J]，2006年第5期。
[3]Erlich, Victor. Russian Formalism: History-Doctrine [M], Third editi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
[4][法]茨维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M]，王东亮、王晨阳译，三联书店，1988。
[5]赵一凡：巴赫金：与结构主义对话//西方文论讲稿：从胡塞尔到德里达[M]，三联书店，2007。
[6][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二卷）[M]》，李辉凡、张捷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
[7]Richard Bradford: Roman Jakobson: life, language, art [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8][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白春仁、顾亚玲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
[9][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M]，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
[10]张隆溪：道与逻各斯[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11]钱军编译：雅柯布森文集[J]，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12][法]托多洛夫：对话与独白：巴赫金与雅各布森//史忠义译，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J]，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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